<p class="ql-block">文/鐘晟瑜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視頻/鐘晟瑜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1958年的湖南澧縣，月光慘白地照著龜裂的土地。龔光斗蜷縮在公社糧倉的陰影里，手里緊攥著兩個(gè)發(fā)硬的窩窩頭。這是他三天來省下的全部口糧，此刻正被他用體溫小心地暖著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光斗哥！”一個(gè)細(xì)弱的聲音從田埂上傳來。十七歲的鐘大英赤著腳跑來，單薄的衣衫在夜風(fēng)中飄蕩，像一片隨時(shí)會(huì)被吹走的枯葉。她背上那個(gè)小包袱里，裝著一件打滿補(bǔ)丁的棉襖，和半塊發(fā)霉的玉米餅，這是她全部的嫁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龔光斗一把接住差點(diǎn)跌倒的少女。鐘大英的手冰涼得像塊石頭，在他掌心里不住地顫抖。月光下，他看見她手腕上新鮮的淤青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我爹，要把我嫁給糧站主任的兒子！” 她哽咽著，淚水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，“說能換三十斤糧票...夠全家吃半個(gè)月...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龔光斗的心像是被人深深撕成了兩半。他二十一歲，是生產(chǎn)隊(duì)里最能干的壯勞力，可在這饑荒年月，一身力氣換不來半袋糧食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我們走！”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鐘大英，“去湖北投奔我舅舅”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他們沿著干涸的河床走了七天七夜。第三天，鐘大英的草鞋磨破了，腳底滲出的血染紅了泥土。龔光斗二話不說背起她，瘦削的脊梁骨硌得她生疼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放我下來，你自己都餓得沒力氣了...” “別動(dòng)，我龔光斗就是爬，也要把你背到荊州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夜里，他們蜷縮在廢棄的窯洞里。龔光斗把最后一口窩窩頭塞進(jìn)鐘大英嘴里，自己嚼著苦澀的樹皮。鐘大英突然撲進(jìn)他懷里痛哭：“要是...要是我們走不到荊州怎么辦？”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龔光斗輕輕拍著她的背：“還記得村口那棵老槐樹嗎？等年景好了，我們回去在樹下蓋三間瓦房，先養(yǎng)一窩小雞，再生幾個(gè)娃娃...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荊州的冬天同樣難熬，龔光斗的舅舅給了他們一間漏風(fēng)的柴房，墻角堆著的稻草就是床鋪。每天天不亮，龔光斗就去碼頭等水果船，把爛了一半的水果便宜買來，削去壞的部分挑著賣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一個(gè)雪夜，鐘大英發(fā)現(xiàn)龔光斗的腳凍得發(fā)紫——他把唯一的棉鞋給了她。她流著淚把他的腳抱在懷里暖著，卻聽見他笑著說：“大英，我今天掙了五毛錢，夠給你買紅頭繩了”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1960年春天，他們?cè)诠珙I(lǐng)了結(jié)婚證。沒有喜宴，龔光斗用廢木料做了張矮桌；沒有新房，鐘大英用野花裝點(diǎn)漏雨的柴房。那天晚上，龔光斗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根紅頭繩：“供銷社買的，你扎上肯定好看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鐘大英對(duì)著破鏡子扎起辮子，轉(zhuǎn)身時(shí)，龔光斗看呆了。他輕聲說：“大英，你真像畫報(bào)上的姑娘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大女兒出生在1961年寒冬，孩子渾身長(zhǎng)滿濕疹，哭起來像小貓叫。鐘大英抱著高燒的孩子在衛(wèi)生所門口跪了一夜，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(gè)小生命在自己懷里變冷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是我的錯(cuò)！” 她撕心裂肺地哭著，“我要是能多擠出一口奶...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龔光斗用草席裹住小小的身體，在荒野里挖了個(gè)坑。他顫抖著埋下女兒，轉(zhuǎn)身抱住癱軟的妻子：“會(huì)好的...一切都會(huì)好的...”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1963年，兒子龔道荊的出生帶來了久違的笑聲。龔光斗在河邊搭了茅棚，白天賣水果，晚上借著月光釣魚。有時(shí)釣到小魚，他就熬成湯，看著鐘大英慢慢地喂給兒子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1967年夏天，二兒子龔道華出生時(shí)，接生婆的臉色變了。孩子不會(huì)哭，眼睛直直地望著房梁。醫(yī)生診斷是先天性腦癱，說活不過三歲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那天夜里，鐘大英咬著被角哭到抽搐：“都怪我！” 懷孕時(shí)餓得吃觀音土...”。龔光斗把母子倆緊緊摟住：“他是老天爺給我們的天使，只是翅膀受了點(diǎn)傷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從此，他們開始了十一年如一日的照料。鐘大英把食物嚼碎了一口口喂；龔光斗每天給孩子擦洗、按摩。大兒子龔道荊三歲就學(xué)會(huì)了幫弟弟翻身，二女兒玉珍剛會(huì)走路就知道給哥哥拿尿布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1978年深秋，十一歲的龔道華突然高燒不退。夫妻倆輪流抱著他，用白酒擦身，喂草藥湯。第十二天清晨，孩子在他們懷里停止了呼吸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下葬的那天，龔光斗在墳旁種了棵野菊。他跪在濕冷的泥土上輕聲說：下輩子...還做爹的兒子，爹一定讓你吃飽穿暖...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鐘大英昏倒在墳前，醒來時(shí)發(fā)現(xiàn)丈夫正用布滿老繭的手為她梳理散亂的白發(fā)。夕陽下，這個(gè)曾經(jīng)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青年，他的背已經(jīng)佝僂得像個(gè)小老頭。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2000年冬天，63歲的龔光斗要去修水利工程。臨走前，他給鐘大英梳頭，笨手笨腳地系上那根褪色的紅頭繩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等開春，我?guī)闳ド呈姓障囵^拍張相片”。“花那冤枉錢干啥？” “要拍的”，龔光斗笑著咳嗽；“讓子孫后代都看看，我媳婦在年輕的時(shí)候有多俊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那天的下午，一輛失控的摩托車撞上了正在挑土的龔光斗。人們說，他倒下時(shí)手里還緊緊攥著要給女兒買的紅頭繩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鐘大英聽到噩耗時(shí)，正在給婦女們開會(huì)。她安靜地聽完，繼續(xù)把會(huì)開完，直到所有人都離開后才癱倒在地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從此，她眼里的光熄滅了。兒女們常聽見她在夜里對(duì)著遺像喃喃自語：“光斗?。〉狼G的兒子長(zhǎng)大了！玉珍家的房子很大！道玉也生了一個(gè)兒子...你種的棗樹今年結(jié)了好多果...”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每年清明，她都要在丈夫墓碑前坐很久。野菊在風(fēng)中搖曳，仿佛在回應(yīng)她的絮叨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2016年10月18日，7時(shí)15分；七十五歲的鐘大英安詳離世，手里攥著那根褪色的紅頭繩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下葬時(shí)，女兒們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父親墓碑旁那株野菊竟然在寒冬里開出了花。雙墓碑緊緊依偎，就像很多年前那對(duì)在月光下私奔的年輕戀人。?</b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>于2025年8月12日深夜寫?</b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