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個圪字，貫穿著北方廣袤大地的語言發(fā)展史脈絡 ，初看“圪”字，總覺得它樸拙。左邊一個“土”，右邊一個“乞”，土與乞組合，土得掉渣，與雅似乎不沾邊，像黃土里剛刨出來的土坷垃，帶著憨氣、俗氣。在方言里，它往往作為虛詞、助詞、襯詞。雖然不是實詞，但缺少它，味道就不對，有時，它像根細棉線，能把古板零散的意思串得活泛起來。光有它意不清，沒有它還不能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北方人說話，常把個“圪”字掛在嘴邊，就像過去村里老人出門揣著塊暖乎乎的棉坐墊，不顯山不露水，卻處處透著熨帖。你若細品，這圪字簡直是個精靈，沒什么實在意思，偏能讓尋常話語那么傳神，添了三分親，五分趣，剩下二分，是藏在詞綴里的鄉(xiāng)土氣息，具有鮮明的“這一個”特征，讓人忍不住嘆一句：怎一個圪字了得！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字雖拙，卻特別靈動。大土坡斜塄，加個“圪”，成了“圪梁梁”，就成了窄窄一道梁，站在上頭能望見溝底放羊人揮的鞭；土塊太憨，叫“圪垯”，就成了墻根下矮矮一堆，可能是孩子壘的“城堡”，也可能是老母雞孵蛋時扒拉的暖窩。連細小物件也愛沾它的光：“圪針”是灌木叢里彎彎的小刺，扎了手也不惱，知道它是護著枝上那幾顆紅酸棗；“圪渣”是碗底剩下的粥沫，奶奶常說，“別小瞧是圪渣，養(yǎng)人呢”。準格爾漫山遍野的海紅樹，冬日將凍海紅端上來，硬邦邦的，想起那句俚語：海紅子打炭，大小也是個圪蛋，意味深長！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它還愛給動作“添彩”。蹲是“圪蹴”，可比“蹲”多了隨性。田埂上歇腳，不用找石頭，往地上一矮身就圪蹴著，褲腳沾了泥也不管，走路自帶風褲管圪甩幾下就干凈了；巷口看棋，不用搬板凳，圪蹴在老棋迷身后，腿麻了就悄悄圪挪腳，輸贏比自個兒下還上心。揉是“圪揉”，媽媽給娃揉肚子，指尖輕輕打圈，“圪揉圪揉就不疼了”，那力道軟乎乎的，比藥還管用；連晃都叫“圪晃”，老掌柜圪仰在門檻上，搖著蒲扇慢慢圪晃，曬著太陽圪瞇著眼，日子都跟著慢圪悠悠舒舒服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最妙是在民歌里。爬山調(diào)信天游漫瀚調(diào)，開口就是“對壩壩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，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妹妹”，這“圪梁梁”三個字一出來，那梁就不是地圖上的墨線了，是瘦長的土梁，風刮過梁頂，姑娘的藍布衫角飄起來，連歌聲都跟著圪顫圪諂。那個點睛之筆圪字，像姑娘的心思，碎碎念，那要命的親圪蛋，剪不斷，理還亂。若是把圪字去了，把要命的刪了，唱“對面山上那是誰，那就是那二妹妹”，倒也沒錯，可就像給山區(qū)妹子穿了一件旗袍，貌似中規(guī)中矩卻少了與生俱來的靈氣與生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其實這圪字多半是“虛”的，沒什么正經(jīng)意思，就是口語里的襯字?？善沁@虛，讓話有了溫度、厚度、耐讀。問人在哪兒，不說在墻角，說在那圪嶗里，圪嶗是角落，加個圪，像怕你找不著，特意把地方說得具體又親昵，仿佛那角落就在眼前，旁邊蹲著曬暖的貓，或是半袋剛掰回來的玉米。它是小眾情愫，大眾審美，流淌在圪梁圪凹的通感語匯，慢慢品，才能體會揣摩到那引人入勝恰到好處的意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在城里很少聽人說圪了，孩子們說蹲不說圪蹴，說土坡不說圪梁?？膳紶柣乩霞?，聽見鄰家大嫂喊“娃們別在墻根圪蹭，往家里圪挪吃飯哇”，或是族親叔叔說“去墻圪嶗里把鋤頭拿來”，心里總感覺特別舒服，帶圪字的鄉(xiāng)音一說出口，人不親土也親，不用客套，自然而然就熟絡起來了。這是標準普通話以及其它外來語都不能產(chǎn)生的獨特效果。普通話是社交語言，地方話是維系鄉(xiāng)愁的情感紐帶，二者會長期共存，不可取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你說這“圪”字到底好在哪？是讓土坡成了念想，讓蹲坐有了情態(tài)，還是讓鄉(xiāng)音成了牽掛？說不清，道不明。只知道在黃土高原的日子里，少了它，就像老棉襖少了補丁，吃碗托兒沒放醋，燴菜缺豆腐粉條，說出的話生分?？傊?，圪里圪撈用普通話說出來，就不是那個味兒?？刹皇敲矗跻粋€圪字了得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圪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黃土高原圪梁連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圪里圪撈冒炊煙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圪蹴圪塄瞭相好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萬能圪字鄉(xiāng)愁牽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