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散文】閑對清風

瘋四娘

檐角的銅鈴被風推搡著，發(fā)出細碎的響，像誰在耳邊數著米粒。我坐在竹椅上翻一本舊書，指腹撫過泛黃的紙頁，竟觸到些微粗糙的顆粒——許是去年深秋落在書脊上的桂花碎，此刻混著新沏的碧螺春茶氣漫開來，甜香里裹著清苦，像給周遭的時光裹了層軟綿的糖衣，咬開時先甜后甘。 窗外的玉蘭開得正好，半開的花苞像盞盞白玉小燈，全然綻放的倒像浸了月光的手帕，瓣尖還托著昨夜的雨珠。風過時，整樹的玉色便輕輕搖晃，雨珠簌簌落下來，有的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淺淡的痕，有的順著窗欞滑進屋里，在案頭的宣紙上暈開個小小的圓，倒像是春天偷偷蓋下的郵戳。遠處巷子里傳來賣花姑娘的叫賣聲，"梔子花——白蘭花——"，先是清晰得能聽出尾音里的軟糯，漸漸被風揉碎了，只剩下模糊的調子，倒比平日里多了幾分溫柔，像母親哼過的搖籃曲。 曾以為日子該是奔涌的河，要裹挾著浪花往前沖，要撞碎礁石才夠響亮，才不算辜負。那時總在追趕，追過晨露未晞的田埂，追過暮色沉沉的長街，連夢里都在數著未竟的清單。后來在某個飄雪的清晨，裹著厚棉袍去后山尋梅，忽見老梅枝椏托著雪，枝是鐵色的，雪是玉色的，花是朱砂色的，三者就那樣靜靜挨著，倒比任何奔涌的景象都更有力量。忽然就懂了——原來靜立著，也能把歲月站成風景，不必非要掀起驚濤駭浪。 案頭的青瓷瓶里插著兩枝竹，是前日在山澗邊折的，竹節(jié)上還凝著水珠，湊近了能聞見濕潤的泥土氣，混著竹芯的清冽。竹枝不與案頭的牡丹爭艷，也不與院角的桃李比嬌，就那樣直直地立著，葉片被風拂得輕響，倒比滿園繁花更讓人安心。想起幼時看祖父種竹，他總說"竹有節(jié)，風過不折"，那時不懂，如今見這兩枝竹在風里微微頷首，卻始終挺直腰桿，忽然就品出幾分意味來。 暮色漫進來時，我合上書本，書頁間的桂花香氣又漫上來，這次竟帶了點夕陽的暖。遠處的炊煙在暮色里淡成一縷，像誰用狼毫隨手畫的線，又被歸鳥的翅膀攪得微微發(fā)顫。忽然想笑，笑那些曾揪著不放的執(zhí)念——為一句無心的話輾轉反側，為一次錯過的機會捶胸頓足，為一段遠去的關系耿耿于懷——原來真的會像檐角的蛛網，被一場雨洗過，被一陣風拂過，就什么都留不下了。 風又起，銅鈴再響，這次的調子比先前更輕快些。我跟著輕輕笑了兩聲，聲音不大，卻驚起檐下的燕，那對灰黑色的小家伙振翅時帶起一陣風，將銅鈴的余響也卷著，一同飛入熔金般的晚霞里去了。茶盞里的最后一口茶湯涼了，卻也甘醇，像這半生走過的路，熱過，沸過，最終歸于溫潤，倒也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