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底莫驛站

越鳥南枝

腳底莫隸屬云南省新平縣漠沙鎮(zhèn)雙河村委會，距離鎮(zhèn)政府駐地托竜街25千米，海拔1520米，年平均氣溫15℃，年降雨量1200毫米?？倯魯?shù)63戶212人，居民為漢族和彝族。村內(nèi)房屋多為土木結(jié)構(gòu)，坐北朝南，呈塊狀聚落于木城坡腳。彝話：腳是路，底是寬，莫是地方，寓意為大路旁的村子。該村始建于清道光六年(1827年)，時有過往商旅發(fā)現(xiàn)腳底莫地理位置的特殊性，遂從中覓到了商機(jī)，便在此筑城墻、建馬店、招募流民懇荒拓土，把其建成從新平至漠沙，再輾轉(zhuǎn)至元江、墨江、鎮(zhèn)沅的驛站。新平至漠沙公路通車前(1958年新漠公路通車)，過往馬幫和行人都得在此食宿，從而使腳底莫驛站遠(yuǎn)近聞名，家喻戶曉。 據(jù)《新平縣志.交通》載：“由城西南行踰青龍山三十里至三道箐，又三十五里至腳底母為一站，又六十里至磨沙渡口為一站……?！庇缮峡芍?，從新平至腳底莫共兩站六十五里，途經(jīng)縣城、乙本甲、小木缸、馬場、波倮、三道箐坡頭、二臺坡、三道箐、猴打秋坡、巖羊啃土、木城坡、始至腳底母，行程約需八、九個小時，一路下來，人困馬乏，無論是從時間或體力來看，都不可能再繼續(xù)往前走了，不得不選擇在此留宿。從氣候看，腳底莫海拔1520米，地處木城坡腳的山梁上，這里氣候涼爽，視野開闊，無炎瘴之憂，也就成了商旅們的不二之選。若再往前即一路下坡，順彎龍坡頭、石頭寨、籠子、糯比寨、南渡河，行程六十里進(jìn)入漠沙壩之炎瘴之地。解放前，漠沙河谷地帶海拔低、氣候炎熱，居住環(huán)境惡劣，炎瘴流行，民眾經(jīng)年受流行疾病的困擾，男人平均壽命僅三十五、六歲，很少見到六十歲左右的男子。盛夏時節(jié)，除傣族外，其他民族幾乎不敢在壩區(qū)留宿和居住。當(dāng)?shù)厝擞小澳澈拥祝刹癜酌?，有命來吃，無命來死?！薄耙履硥?，先把老婆嫁?！钡恼f法。所以，從旅程和氣候條件來分析，腳底莫驛站就成了過往行人的必宿之地。 第一個經(jīng)過腳底莫的外國人是英國軍官戴維斯，他在《從普洱府到云南府》的勘測日記中寫道：1900年元月12日，我們十分艱難地爬到租的莫（腳底莫），這段路很陡，爬行1英里，海拔就升高1400英尺。此地的霧很大，日落時才會消退。紅河谷的霧是奇妙的，在平壩上天空晴朗和干燥，而谷底清早的霧在3000英尺，逐漸升至5000英尺，7000英尺，直至下午很晚時才會消散。租的莫(腳底莫)海拔約為5000英尺，人們長期生活在這種既潮濕又陰暗的環(huán)境里，感覺終日寒冷。翌日，越過一片山脈，抵達(dá)新平縣城。我國著名語言學(xué)家、漢藏比較語言學(xué)大師、南開大學(xué)教授邢公畹于1943年2月16日至7月9日，歷時近五個月時間對紅河流域彝族、傣族文化進(jìn)行調(diào)查，其以日記形式記述了上世紀(jì)四十年代抗日戰(zhàn)爭中期滇中新平、元江一帶少數(shù)民族的生活狀況。他在《紅河日記》中寫道：“2月27日7時從新平縣城出發(fā)，騎行二十里后，山高石多，馬失足兩次，我亦跌落到石上，還好只是膝部受了點皮外傷，于是棄馬步行。山上的海拔應(yīng)該在2000公尺以上，這里除了山還是山，連綿不絕，行走起來感覺既煩悶又疲乏。山中多石蘭科植物，鮮紅如脂，艷麗奪目，這就是杜鵑花了，又叫映山紅，當(dāng)?shù)厝朔Q馬纓花。行五十里抵達(dá)腳底母村莊住宿，腳底母村子（今漠沙鎮(zhèn)雙河村委會駐地）在半山腰，海拔約1400公尺?！毙瞎到淌诼猛救沼浻涊d詳細(xì)，與筆者考察結(jié)果基本吻合，說明腳底莫是山區(qū)與壩區(qū)的分界線，在那缺醫(yī)少藥的年代，無愧為南來北往行人的避難之所。 相傳腳底莫古驛道開辟于明代，道寬約2.6米，現(xiàn)保存完好的尚有800余米，是一條完全由人工開鑿而成的道路。驛道順山勢而建，坡度平緩，路面用一塊塊大小不一，表面光滑的石板鋪筑而成，山勢陡峭的地方則支砌成臺階，道路兩側(cè)挖有排水溝，少部分排水溝用石頭鑲嵌。整條道路穿梭在山林中，雨季無泥，旱季無塵。靠近腳底莫村子有一座圓拱單孔石橋，上刻“蜈蚣橋”三字還依稀可辨。村民講，舊時漢人住在寨墻內(nèi)，回民住在寨墻外，在腳底莫東面還建有公堂(今腳底莫小學(xué)校址)，扎兵駐守，常把抓獲的賊人在此公審處決。殺的最多的是筑路回民，一次殺了上百人，全部埋葬在村莊北面，當(dāng)?shù)厝朔Q回子墳。上世紀(jì)六十年代農(nóng)業(yè)學(xué)大寨時毀了一些，現(xiàn)還留存不少。 民國七年版《新平縣志.兵制》載：“雍正十三年(1735年)……設(shè)腳底母一汛，把總一員，兵五十名……嘉慶十一年(1806年)……腳底莫額外外委一員，兵三十名……道光二十八年(1848年)……腳底莫額外外委一員，兵三十名……光緒元年(1875年)……腳底莫汛十五名(在城西南六十五里，舊因為元新門戶野賊出入之所，故設(shè)防)……光緒三十四年(1908年)，守備及戰(zhàn)守兵一律裁撤。”民國二十二年版《新平縣志.大事記》載：“清咸豐八年(1858年)春三月，河西回匪納運泰、納應(yīng)山勾結(jié)土棍沐松、李金顯等肇亂，知縣衍謙、守備馬自勤率團(tuán)首普承運與賊戰(zhàn)于東關(guān)外，追擊至馬家箐，斬獲二十余級，余黨悉潰?！薄笆甏憾?，東溝(今屬通海)回匪擾亂，知縣溫培義卻御之?！备鶕?jù)村民講述及志書記載，讓我瞬間恍悟過來，村民所說的公堂其實為古汛塘，筑路回民則指清咸同年間被清兵俘虜?shù)脑颇匣孛衿鹆x軍。根據(jù)《云南回民起義史料》分析，新平江東片區(qū)在清兵及漢人鄉(xiāng)紳的頑強(qiáng)抵御下，滇東南暴動回民未討得半點便宜，還連累了本地參與暴亂的不少回民。地方官府把他們羈押在腳底莫，強(qiáng)迫修筑從木城坡至南渡河囗的古驛道，工程完工后，筑路回民全部被殺害在腳底莫。 “時光不語自清淺，歲月無言亦安然”。在采訪中，幾位年長的老者對我講，舊時的腳底莫村子筑有寨墻，防范強(qiáng)盜進(jìn)村搶劫，寨墻長約1000米，寬0.8米，高3米，南北兩面各開一道大門。1957年至1958年間，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“大躍進(jìn)”運動，鄉(xiāng)人稱之為“大拉攏”?！按罄瓟n”期間，小村并大村，開辦集體食堂。不愿意回原自然村的便在腳底莫住居下來，為建蓋房屋，大多寨墻被拆除。2021年，全縣村村寨寨開展拆臨拆?；顒?，經(jīng)楊漢忠請求，在自家房屋旁留下一段長約5米的古寨墻，老人家用心良苦，專門搭起簡易房進(jìn)行保護(hù)。楊秀英老人講，村莊西面的木城坡腳建有大廟和小廟，大廟居上，小廟居下，均為瓦樓房。大廟塑有觀音菩薩和關(guān)圣老爺，小廟塑有送子娘娘、龍王爺及白牛吐珠像，過往行人逢到必拜，寺廟內(nèi)香火不斷。1966年“破四舊”時，大廟、小廟同時被毀。 解放前，村內(nèi)吳自忠、潘家才、楊朝清三戶人家開有馬店，當(dāng)數(shù)潘家生意最好，每天有幾個馬幫數(shù)十匹騾馬入住。村子北面一公里處，自古辟有馬歇場，大的馬幫村中馬店無法容納，就駐扎在馬歇場，趕馬人到村中背點水，買些馬料，在馬歇場露天宿營。有一年，大壩多德國牧師狄.斯宏夫婦準(zhǔn)備到昆明生孩子，住吳自忠家馬店。夜里夫人突然肚子痛，狄牧師匆忙下樓找吳自忠老婆幫忙，順利產(chǎn)下一孩子。一年后，夫婦二人從昆明返回壩多留駐吳自忠家，問吳自忠老婆：“大媽，你還認(rèn)得這個孩子嗎？”吳自忠老婆回答：“認(rèn)不得了。”狄牧師夫婦笑著說：“這就是你幫助接生的孩子呀！”村里人都不敢相信，一歲多的娃娃看上去好像有兩三歲的樣子，紛紛驚嘆這外國人的孩子就是長得快。漠沙仙鶴教堂德國牧師普利特夫婦，為人和藹，身材高大，出行非常不便，雇當(dāng)?shù)刈畲蟮尿呑域T，人一跨上去騾子就被壓垮了。沒辦法，只能聘請兩乘四人抬的滑竿出行，腳底莫村民一見四人抬的滑竿遠(yuǎn)道而來，就知道是普利特夫婦到了。謝家是腳底莫村最大的地主，土地沒有多少，但經(jīng)商有道，謝家的三個兒子謝春榮、謝春陽、謝春運一個比一個厲害，家境殷實，甚是富有。在村民滔滔不絕的言談中，筆者眼前浮現(xiàn)出一個個鮮活的面容，仿佛看到了腳底莫昔日人來人往，熱鬧非凡的景像。 康熙《新平縣志.郵旅》載：“西南至倚樓南硐，賊人出沒，煙瘴林深，新元分界。”解放前，腳底莫附近經(jīng)常發(fā)生盜搶事件，尤其是二臺坡、彎龍坡頭、腳底莫村子更加突出。行人有的被搶，有的被殺，驛道旁常有商旅暴尸荒野。楊秀英老人講，腳底莫一帶土匪十分猖獗，不僅夜里搶，大白天也會明目張膽進(jìn)村搶劫。有一天，她和外婆居家，匪徒擁進(jìn)家里，變著花樣折磨她，硬是逼著外婆把家里僅有的幾十塊花錢拿出來，才善罷甘休。還有一次，一村里人到新平趕集，買了一套新衣服穿著回來，路遇土匪，把他剝了個精光，在他光著屁股不會見人的懇求下，土匪才丟了條麻袋讓他圍在腰上回家。傳聞匪首是個叫楊三飛虎的新平人，楊三飛虎藝高人膽大，心狠手辣，常帶著一幫匪徒在新平至漠沙壩一帶為非作歹。其手下有外地的，也有本地的，被搶之人雖然認(rèn)識，但不敢報官，怕遭到更加兇殘的報復(fù)。 民國18年(1929年)，德國狄.斯宏牧師及其妻子從巴伐利亞來到中國，后又從元江到哀牢山中的壩多教堂傳教，在壩多生活了20多年。1986年4月16日，西德駐中國大使館武官狄純上校來到新平，要求探訪他的出生地漠沙鎮(zhèn)大壩多教堂。對新平接待人員講，他的姐姐和弟弟三人都出生在壩多，弟弟年幼時吃蠶豆不慎卡死，就埋在那里，他們?nèi)抑钡?950年解放后，才離開壩多到昆明，再從昆明返回德國。1982年他被派駐中國，1983年到昆明尋找當(dāng)初的住所，因印象不深，沒有找到，又要求到壩多，具體負(fù)責(zé)接待的部門沒有批準(zhǔn)?；氐奖本?，又去國防部外事局辦手續(xù)，告訴辦事人員自己是在壩多出生的，但地圖上找不到這個地方，又想起那里靠近元江，好像叫漠沙，才知道壩多屬于新平縣。還對負(fù)責(zé)接待的工作人員說，到壩多要經(jīng)過一個叫腳底莫的地方，有一次他們?nèi)覐膲味嗟叫缕娇h城，有的騎馬，有的坐兩人抬的滑竿，在腳底莫附近遭賊搶，父親狄.斯宏給了他們一些錢后，才給予放行。邢公畹在其《紅河日記》中也有在腳底莫遭賊搶的記述：“4月23日下午四時，新平耶穌堂送信人來，得知前個街子天在腳底母遭強(qiáng)盜搶劫，除壩多、漠沙各牧師委托隨帶的銀錢物件外，一包信件也被搶去，其中就有我代寄的兩封信?！蹦_底莫驛站可謂是過往商旅的夢靨之地。 在家鄉(xiāng)，那散落于民間的歷史文化，讓我內(nèi)心充滿了向往和好奇。因為我深知這些文化瑰寶的珍稀與脆弱，稍不留意便會轉(zhuǎn)瞬即逝。腳底莫不僅僅是一個地名，更是一方水土的文化密碼。它記錄著新平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(fā)展歷程，深埋著地方的文化根脈，寄托著老一輩曾經(jīng)留宿在此行人的情懷和回思。作為一個新平人，我們不應(yīng)該忘記這個位于縣境西南的古驛站——腳底莫。 本文參考資料：(英)H·R.戴維斯《云南：聯(lián)結(jié)印度和揚子江的鎖鏈》《云南回民起義史料》《康熙新平縣志》《民國新平縣志》《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地名志》邢公畹《紅河日記》、趙文洸《接待狄純上校壩多探訪回憶》、代旭中、丁光松《壩多教堂》《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文史資料選輯.腳底莫古驛道》講述者：腳底莫村民楊秀英、楊漢忠等。特別感謝新平老領(lǐng)導(dǎo)張振榮、李迎祥、吳朝康對新平西南茶馬古道的回憶和描述。